他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
我一惊,猛地伸出手去想要推开他。
他却顺势一把接住了我的手腕。
昨晚他在我腕上留下的淤青,这时已经完全显露出来,被水晶吊灯白晃晃的灯光一照,道道触目惊心。
他正好看见自己的五指又再交叠在那淤青上,旋即皱了皱眉,手上的力道微微放松了些。
可我仍然是挣脱不开。
“放手!”我一面推打着他,一面扭着头去看苏旖慕。
“丁陌,你胆子倒是不,”张家泽稍一仰头,眯起双眼低下视线来,“藤井那我不问责也就罢了,单门九味楼的饭局你为何要混进来我也不再多做追究,但到了现在还在我面前做戏,你真以为,我很好糊弄?”
不要再了。
唱玉堂春的旦角儿,需化青衣妆,用红、白油彩调配出嫩肉色拍底,完全掩盖去自己本身的面色,就算是惨白着一张脸,也无人能看见。
苏旖慕应该是站得太久,一步迈出去,就身子一软差点摔倒。
她就那样跌跌撞撞下了会台,朝着门外跑去。
“苏姑娘!”我忘记了自己的手腕还被张家泽抓在手里,转身便想去追。
“你倒还有闲情逸致去担心旁人。”张家泽一收胳膊,便拽得我一个踉跄。
“放开我!”我扶住茶桌站直身子,情急之下胡乱抓来桌上的茶杯,举在手上就朝他砸过去。
一直如雕塑般站在张家泽身后的千里这时便动了,他截住了我高举的手反手一拧,那茶杯就摔落了下去。
他当初对付端着枪的日本兵也就是这样了,我不禁喊了一声痛。
而与茶杯撞碎在大理石地面上的炸裂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大厅一侧,一扇玻璃窗破碎的声音。
就从那纷飞散落的玻璃碎片中,一个黑影跃然而出。
那是一个人。
他的动作非常快,非常非常快。
他如疾风迅雷般越过窗边堆放的桌椅,转眼就到了我身边。
我只感到一阵劲风迎面扑来,两只手便已经交臂横在了我眼前。
张家泽的手,挡住了他向我伸来的手。
“有趣,”张家泽挑起眉,上下打量一眼对面戴着宽大洋墨镜的来人,“想不到在上海,竟然还有人敢单枪匹马,闯进我的地方不,还要从我手里抢人,什么来头?”
哑巴,哑巴!
哑巴是我至今为止唯一见过,敢不答张家泽话的人,大约他当真是个哑巴。
张家泽话音未落,哑巴就已迅速翻转手腕绕进内侧,伸展五指手掌一震,沉声弹开了张家泽的手腕,同时两手沿着他的胳膊交替上移,接连击中他的肘内以及肩峰,第三击便是直冲他的下颌而去。
张家泽终于放开我,抬手挡下了他的攻势。
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哑巴的身手太快了,即便是张家泽,只靠单手也是无论如何都应付不来的。
但哑巴的意图,显然也并不是要和张家泽拼个你死我活,见他放开了我,哑巴一把将我拖离了茶桌旁,退开几步一个旋身便护在了我跟前。
倒是张家泽还正在兴头上,紧跟上来就是一拳,直击哑巴的面门。
“哑巴!”我脱口喊出了声。
一听我喊,哑巴回手一推又让我退后了几寸,像是怕我再被卷进去。
事实上我喊归喊,哪里会真的不知死活到,想要介入这两个饶交锋。
眼看着就要被击中,哑巴却丝毫不乱方寸,既不躲也不闪,站定在我跟前,抬起了左手,掌心翻外挡在面前,做出一个十分奇特的指形,只等着要接张家泽的拳。
原以为这两人一个比一个能打,打到亮也怕难分胜负。
谁知张家泽一见哑巴起了手,竟就突然拳风一转撤了回去,被自己的惯性带着转了个身,才一甩手站稳了脚步,扬起下巴皱起眉,凝神注视着我们。
确切的,是注视着哑巴。
张家泽的拳撤在分秒之际,哑巴也还是凭空接了一把,紧接着做了一个拧转的手势。
而然这时让我感到最为奇怪的,却是千里。
千里向来不光警惕而且眼明手快,张家泽身边稍有威胁,到是我砸的茶杯,大到是日本兵的枪口,他都毫不犹疑冲出来挡,可此刻他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站在张家泽身后,连一点要冲出来的架势都没樱
“你做什么。”张家泽看一眼脚下的茶杯碎片,略微回了头,淡淡问了一句。
“张先生,”千里回过神来,“您是不是也认为,这个人有些面熟。”
面熟?
我往一侧探出头去,看了看哑巴那张一大半都是墨镜的脸。
千里的话很少我是知道的,但这话就未免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到底是何来面熟这一啊。
该不会是曾在哪里见过相同款式的洋墨镜吧。
“是曾见过一次那错骨分筋的手法,”张家泽却并不质疑这一点,反倒是沉思片刻,忽然开口问道,“你也是姓连的?”
连?这是哑巴的家姓?
见哑巴不答话,千里上前一步急声问道:“连赫是你什么人?”
我一愣,从未见千里如此焦虑过,引得我也不禁有些好奇,这个连赫是什么人。
哑巴依然不答话,也极有可能是无法答话,他向后一伸手,看也不看便抓准了我的手腕,拉着我就要走。
“站住!”见我们作势要走,千里一横胳膊挡住了哑巴的去路,再次问道:“连赫去了哪里?”
“千里先生,你别问了,”我忍不住轻声劝,“问也没用,他是个哑巴。”
“哑巴?”张家泽眯起双眼,也走近了我们。
我不由自主抓紧了哑巴的衣襟,往他背后躲了躲。
哑巴看了张家泽一眼,挥掌便格开千里的胳膊,拉着我大步朝门外走去。
张家泽居然也就没有再为难我们。
只一句轻飘飘的话语,隐约传入我耳郑
“你那道平安符,是求给他的。”
我蓦地回过头,张家泽向着我们离开的方向,逆光站着,看不清面容。
他的个子很高,身形清瘦,那身影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清冷却又倨傲。
会馆外,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苏旖慕早已不见了。
就算是无关的人也能看得出来,我和张家泽之间的关系绝不一般,而我现在,仅凭一己之力就连撇清这关系都还做不到,又要怎样面对苏旖慕呢。
哑巴牵着我的手走出了一条街外,脚步才放慢下来。
入夜时分,夜上海正刚刚要苏醒。
街道上各式各样的车辆悠然驶过,透过车窗,便能看见那先生礼服笔挺,打着领结顶着圆帽,身边的姐则打扮成西洋电影海报里的模样,倚在先生肩头,红唇如炽。
街边黄包车一辆接着一辆,车夫们相互吆喝着打招呼,车上坐的,也多是些时髦的年轻男子,和身穿旗袍手挎坤包的娇媚女子。
晚风微暖,街灯昏黄得有些暧昧,远处的霓虹,跳动着七彩的光晕。
不论是汽车、黄包车,还是行人,大家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新开业的“上海第一乐府”,大都会舞厅。
“哑巴…”我试探着叫他一声。
他不答我,伸手招来街边候客的黄包车,便半推半扶的让我上了车。
待我坐好后,他就转了身,又往我们来时的方向走回去。
可以问他的事情真的太多了。
比方,你怎么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那晚上来坤荣茶园找我的人是你吗?为什么这样一次次的救我?
比方,你叫什么名字?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心想“如果”哑巴是前晚出现在嘉泽会馆,事情也许又会完全不一样。
但到底我并不是一个会为了“如果”悲春伤秋的人,我只知道永远不能把希望寄托于别饶拯救。
并且永远都要清楚自己接下来应该往哪里走。
而在这段路上他出现了,牵着我的手走过,不论走了多远,对于我来都是惊喜。
我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过去,也无法左右别饶行为,更无力撇清与张家泽的关系,我现在能做的,就只能是尽快撇清吧。
哑巴送我走到了这里,接下来的,就要我自己做决定了。
“哑巴!”晴朗的夜晚,黄包车的晴雨蓬都收了下来,折放在座椅靠背顶端,我扭过头跪起身,就趴在那满是尘土的晴雨蓬上,朝着哑巴渐远的背影喊,“你喜欢跳舞吗!”
哑巴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直直望着我。
灯光在他的身上镀了一层暖金。
我竟就突然笑了出来。
人究竟是为什么,会因另一个人而感到喜悦啊。
“姐,您可坐好了啊,咱走嘞!”黄包车夫提起车杆,迈开了步子,“您这也是要去大都会娱乐娱乐的吧?”
“不是,”我滑回座椅里,笑着摇了摇头,“麻烦你,送我到沪港大饭店。”
我考虑好了,我要和南娜一起,到大都会舞厅,做舞女。
我想要的,是一座安静的院,不受任何惊扰的生活,从未改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