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债事毕,便到了如何用度之时,臣虽不以蠢擅长,却也不敢不思不虑。”
起身走出班位,飞快地平复了一下,李斯对嬴政躬身再次行了一礼。
毫不拖泥带水的直奔主题拉开话茬,将准备好的策书递给谒者呈给嬴政。
这次议事议的就是钱该具体怎么花,大致上又需要花多少。
而且李斯又是左相,嬴政自然没急着看呈上来的策书,而是示意李斯继续。
李斯见状,先是侧身对新任治栗内史平,以及少府章邯笑吟吟的点点头。
随后李斯正身对嬴政道:“内史平与少府邯比臣更清楚用度所需。
所以臣不算账,只是把臣觉得该需要用度之处与陛下禀奏。”
顿了顿,李斯神色一正,沉声继续道:“其一,决通川防。
自通武侯贲病薨,又恰遇九原与岭南之战,修筑江河堤防之事便缓了下来。
而江河所顺,国之黔首方能所顺。
如今太仓丰盈,此事当刻不容缓。
其二,疏通淤塞漕渠。
虽武安侯兴立时四年整饬,将淤塞损毁的漕渠全部疏通。
但疏通漕渠需年年行之,不然过不多久定然又要淤堵。
而漕渠为立农根本,此事不可忽略。
其三,下之道。
关内侯郑国在世时筑通四驰道,内史向外的郡道十二。
但同样因南北战事,三百九十各郡县官道只筑半。
余二百之数,该到了继续修筑联通之时。”
到这,李斯先运了一下气,才缓缓再次沉声道:“其四,太仓因国债而丰盈,少府却并未如此,且还免了口赋。
不提早填补,必会财竭。
其五,近年原楚地北部郡县频遭灾,该有全力救赈之备。”
嬴政与一众朝臣听到李斯提到这个,心头立刻一震。
大多数朝臣惊得是李斯居然会提起这个,这可与他之前的主张相悖。
一些心思转动快的朝臣,则隐隐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李斯绝对不会借着如何用度来打自己的颜面,肯定是要引出什么大事来。
而嬴政在听到李斯提起少府时,就察觉出李斯的真正用意好似不是建议钱要花在哪。
当听到提起罕有的全力救赈,立刻明白李斯要干什么。
不过考虑到黄品在岭南所行之事,确实常与大秦律法相悖。
甚至可以与李斯治国之念背道而驰,李斯借此事也算正常。
最主要的是,嬴政刚刚收到岭南的传信。
而信的内容则是阳滋到底跟黄品生出了龌龊事,并且已经有了身裕
这让嬴政的心中极为矛盾且无比复杂。
即便猜到李斯的用意也没继续往下深想。
而且也认为有些事情该到了放在明面上商议的时候。
因此,吃惊过后嬴政并没有任何表态。
李斯见嬴政没言语,心中立时一安,沉声继续道:“若按大秦律,本不该有此之备。
但安国侯主张仁教,使少府免了下口赋。
岭南之地,更是田赋都免了十年。
陛下曾言,下之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有此依照,若不救赈,几郡之民心中定生怨恨。
恨陛下不仁,恨失田之苦皆为律法严苛。”
略微顿了顿,见嬴政还是没有吭声的意思,李斯再一次运了运气,沉声道:“陛下得以让大秦一统下,皆依仗上下之民遵守律法。
且六国被灭,也证明只靠仁教不足以强国,更不能使上下之民感恩陛下。
如今大秦数十郡,除却河西与岭南,尽行强国律法。
归心黔首当为重,而生民次之。”
再次顿了顿,李斯做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继续道:“臣此言并非责难安国侯在岭南所行之事。
毕竟安国侯也是无奈之举,是为笼络生民归心。
不过前因以成,致使后果上下难定。
臣有个折中之法,受灾几郡可破例全力救赈,以免因失田而生恨为贼。
而岭南与河西,乃至九原都当再派律吏宣法或是为师,尽快让几地与各郡无异。
此外,国债虽大多以河西之地为质,但也有选要财帛为偿。
太仓丰盈只是一时,想要长久丰盈,还当以熟地为重。
且百越之人本就更为懒惰,只是一味施恩,律吏下派的再多也无用。
只有使之自强,方能垦草丰仓。
而南海郡入籍有数十万,一月前陛下又增调所耗。
臣以为,接下来的一二年间,太仓该当停下对岭南调拨。
以使新民不成懒疲之民。”
听到李斯的这个建议,嬴政略微皱了皱。
李斯的这个提议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他以为李斯会借此挑起律法之争。
结果却是雷声大雨点,只是想暂时停了对岭南所耗的调配。
但是略一思索,嬴政就明白了李斯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先是新制,后有九原的那批学生,李斯被彻底给吓到了。
下派律吏也好,停了岭南的调拨也罢,都是为了遏制黄品,进而遏制新制。
不过嬴政对李斯的这个做法有些嗤之以鼻,甚至觉得这完全就是一个昏眨
为了黔首不懒惰,变法时立了律法。
当受灾时除却免了赋税,对黔首私下的救赈极少,更不允许横户失地。
而在如此强法之下,大秦确实得以强国。
但这个律法只适合关内的黔首。
一是关内漕渠众多,且时常打理从不淤堵。
大的灾几乎没樱
而勤耕之下,再有家中子弟获取功勋,面对的灾大多的黔首都能应对过去。
但关东六国的黔首却没这样的条件。
变法时所立的律法,已经不适合六国黔首。
家底不殷,又惧怕因失地而罚为刑徒,失田民户不敢如实上报。
近年几郡连连受灾,若是不赈灾,失田隐户不知将多出多少。
应对此事,李斯他不敢不赈,还按原有律法行事。
若是能以身直言,还算有所担当,受救赈黔首所敬仰。
将此推到黄品身上,这是把声望往外推。
还有,所谓的破例完全是自欺欺人。
律法是为了稳社稷,而非逼得黔首成为流民坏了社稷。
全力救赈的口子一开就会成为惯例。
况且各郡所立常平仓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应对灾事。
至于不给岭南调拨所需,李斯更是又以己度人。
黄品最擅长的就是捉钱儿,甚至是无中生樱
旁人难如登之事,在他那却算不得什么。
半年间,岭南无论是治田还是治人,已入正轨。
上计索要恩爱调拨,缘由也是只差自给自足的最后所需。
不过嬴政却并未驳斥李斯。
现在大秦以稳为重,且真正吃亏的是李斯,提议也算不得过激。
待黄品将岭南这个无底的窟窿堵上,再把该督明面上的事解决掉更要稳妥一些。
因此嬴政只是点头表示赞同,便再没任何表示。
而嬴政的这个态度,不但让回过味儿的一众朝臣大为惊诧,就连李斯也同样如此。
在以往,但凡涉及到黄品的事,嬴政就跟抱窝的老母鸡一样护着,
这一次明面上看是为了正律法、结盈余,里子未必不是嬴政对黄品有了不满。
太仓里堆满聊财帛那是借的,而有借就要还。
都跟黄品一样到哪就给哪减免赋税,这钱该怎么还。
更何况以减免赋税收拢人心,有哪个不会。
问题是后边牵扯的太多,且对旁的郡地不公平。
河西有商道,勉强能维持住减免赋税继续运转。
岭南有什么?
靠犀角,靠那些比黄品自己弄出来的水玉还不如的玉石?
最终还不是靠太仓调拨。
而一旦停流拨,别是继续南征,岭南能不乱都是万幸。
嬴政先前给的调拨,怕是对黄品最后的容忍。
从此开始,黄品怕是要失了嬴政的恩宠。
越想越激动之下,有些朝臣忍不住飞快地相互对视了一眼。
而这些动作,没能逃过坐在高台上的嬴政的眼睛。
这让本就心中极为复杂的复杂的嬴政瞬间生出一股怒火。
不过没等嬴政开口敲打敲打,一阵眩晕感却突然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