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凤来仪
刘必显的住处是前院西厢后排的一间套房,门口燃着灯笼,一行人赶到的时候,侍女翠还在外面浆洗衣服,见到许莹、范同舟过来,身后还跟着两名挎刀带弓的军士,翠慌忙起身见礼,沾满水渍的双手不安地垂在衣裙两侧擦拭着。
“翠姑娘,刘先生可在家?”许莹平静地打量着翠,这女孩十六七岁年纪,身材苗条,长得眉清目秀的。
“回少奶奶,老爷出去了……”
“去哪了?”刘莹追问。
“今有人请老爷去有凤楼吃酒,老爷带了刘阿四一起去的……”刘阿四是刘必显离乡赴京时带着的老仆,许莹是认得的。
问清楚了刘必显的去处,一行人正欲离开,却见如画提着灯笼从前排房子的过道里急冲冲地跑了过来,她一边跑一边叫喊着:“少奶奶——”
“少奶奶,栀这贱坯跑了……”到了跟前,如画顾不上喘口气,躬身急急地向许莹禀报。
“跑了?”许莹闻言全身一震。
“是。少奶奶和王公子出去后,奴婢巡查院子,才发现这贱坯从后院翻墙跑了……”
将军府的围墙一丈多高,墙顶还有飞檐,别是女子,就算是寻常的健卒壮汉,想要翻墙而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少奶奶,奴婢在后院仔细看过……”如画低着头,眼神偷偷睨着许莹,赶紧解释着。
许莹脸色铁青,拨腿就往内宅方向走。
范同舟赶紧拦住她,“许娘子,府里跑个女子也不算什么大事,咱们还是先找到刘先生要紧……”
“范先生,你们去找刘先生吧,告诉刘先生,将军很快会回来的。”许莹对范同舟福了一福,目光中带着几分哀怨之色。
烛光下,王成提着笔的手一直在发抖,笔下的墨迹歪歪扭扭的,完全不成形状了,身边的玲珑也是一幅心神恍惚的样子,眼睛里露着几许不安,不像以前那样对他时刻挑剔指正了。
“玲珑姐姐……”
“王公子……”
俩人几乎同时叫了一声。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又同时了一句,俩人互相看着,都在尽力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你先。”
“你先。”
“一起!”
“将军不见了……”
“将军没有不见……”
后院的游廊里,许莹急冲冲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惊起了树上的宿鸟,如画提着灯笼紧跟在后面,面色惶恐,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昏黄的灯笼光照下,院子的一角,青砖垒成的台阶明暗交错地向上延伸,一直到围墙的飞檐之下,围墙的那边,是悠长寂寥的巷,万寂静,夜色深沉。
许莹看着眼前的一切,静静地站着,任寒风吹拂在脸上,两行珠泪滚滚而下。
有凤楼是顺义城里最出名的酒楼,城里官面上、富商间的应酬宴请多在此处进行,酒楼的布局是一个回字形的二层建筑,高基重檐,楼宇宏敞,楼下是柜台和大堂,楼上则一半是雅室,一半是客房。
夜晚的街道寒风萧瑟,酒楼里却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屋顶高高悬挂着料丝宫灯,侑酒歌妓们在台上伴着丝竹浅吟低唱,酒桌上的客人们推杯换盏,间或招来歌讥唱一曲,扔出几个赏钱。
大堂的柜台后面,戴着瓜皮帽子的中年掌柜正拨打着算盘,清瘦的脸上忍不住一丝笑意,似乎仍在回想下午遇到的趣事,看到范同舟带着挎刀军士走进门来,掌柜不禁心中一凛,心中暗想这本该衙门差役管的事,怎么会是军士前来?稍一思忖,便即释然:这顺义城现在到底是谁的下,那确实是不好。
“范先生来啦……”掌柜唱着喏,抱拳拱手迎出柜台。城里的这帮生员老爷,掌柜又岂能不认识,再范同舟也不是生客,酒楼里官商应酬、士子聚会,时不时也有他的身影。
“范先生,您这是……”看着范同舟身后挎刀带弓的军士,掌柜试探着问道。
“钱掌柜,刘先生是否在此宴会?”范同舟微一拱手,语气平静。
“哦……正是,刘先生在楼上的雅室……”掌柜松了一口气,含笑回答。
楼上的雅室里,十几个人围着一张大桌笑语喧哗,铺满一桌的鱼翅、兔丝、驴鞭、烤鸭、虎皮肉、春饼等菜肴在宫灯的照耀下显出诱人食欲的光泽。桌子的首席正位坐着刘必显,他面带微笑举着白瓷酒杯,向对面站着敬酒的人示意。
“刘先生,这杯酒的一定要敬您!这次全城各大店铺,若没有先生您的关照……”敬酒的商人满面通红,沾着油腻的嘴巴咧着笑容,“刘先生,的先干为敬!”
脖子一仰,将杯中酒一口焖下肚,这商人举起杯子倒过来,果真是一滴不剩,桌上的众人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陈老板过誉了。”刘必显微微一笑,“这都是托将军大饶荫护。”罢,举杯呡了一口。
“还有,也得亏老何操持得力。若没有老何那把算盘,这千斤万担的财货,恐怕没人能理清……”他没忘了抬举一把次座的县库书吏何如水。
桌上众人跟着一片恭维附和之声。
那老吏何如水干笑几声,拱手连称:“哪里哪里……”
酒过一巡,宾主稍歇,席边的花唱班子开始奏乐,丝竹声响起,歌妓用紫檀拍板轻轻地点着板眼,婉转轻唱,袅袅歌声在彩绘精致的屋梁上盘旋,飘过回廊,飞出画檐,消散在无尽的夜空里。
楼上最里一间的客房里,丹楹刻桷,陈列精致,罗裘被里,露着香肩的栀以手支头,看着身边沉睡的男子,脸上露出倾心的微笑。
窗外风雨琳琅,房里却有金沙金粉深埋的宁静,一缕乐声隔着回廊若有若无的飘过来,隐约唱着:
琵琶一曲芳心乱
院低回
独倚栏杆
良人锦书千金换
鸿雁南飞
相思肠断
……
在这如梦如幻的歌声里,栀的思绪回到了今下午的后院。
一阵疯狂的拥吻之后,杨铭看着栀,目光里柔情无限。
“你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吃……”他喃喃地。
“我要吃龙须面,”栀眨着眼睛,“要加肉的。”
龙须面?今将军府的厨房可没做这个。
“我带你出去吃……”
“出去?怎么出去?”栀撇撇嘴,“走大堂吗?”
“嘿嘿……让我再搬搬砖……”杨铭嘴角露出笑容。
后院的西北角就是将军府的后门,亭榭门楹,内外两重门都落着木栓大锁,极为坚固,想弄开是不容易的,杨铭扛起青砖,在后门墙角横横竖竖地垒了起来,不一会,就垒起了几级台阶。
“我不去,我要走大堂……”
没等栀完,杨铭一把将她横抱起来,跨上台阶。
栀躺在杨铭的臂弯里,身子软绵绵的,双手柔柔地勾着杨铭的脖子,只觉得头顶的绿树碧瓦和蓝白云旋转着,整个人像飘了起来,心儿像风筝一样飞出去……
“我先跳,在下面接你……”
杨铭受过跳伞训练,跳过四米高的木架跳台,三米多的围墙自然不在话下。他侧身一跳,一个漂亮的前滚翻,嘻嘻哈哈地站起来,伸出双臂作出一个托抱的姿势:“来,我接着你……”
栀蹲在围墙的飞檐上,一只手扶着瓦椽,一只手提着裙袂。
“我不跳,怕……”
“别怕,有我在!”
栀从围墙上跳下来了,像轻盈的鸟一样平杨铭的怀里,俩个人一起倒在地上,杨铭仰躺着,搂着栀珠玉般浑圆饱满的翘臀,上白云舒卷,心中情深意长。
将军府后面的巷宽不足六尺,两侧都是高墙深院,南面是将军府,北面便是军营的后罩房了,杨铭牵着栀的手,沿着悠长寂寥的巷行走,此情此景,不禁让他想起了那首着名的抒情诗——与诗中不同的是,他现在牵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
快到巷尽头了,嘈杂的人声从巷口传来,前面就是繁华的南北大街,杨铭低头看看自己标志性的迷彩服,深感不妥。
“得先买件衣服……”他把身上的迷彩服脱下,一时不知放哪好,栀伸手接过,叠了几叠,解开褙子的衣襟,将迷彩服塞进去,肚子一下就大了起来。
“哇,原来接吻真的能怀原…”杨铭感慨地。话音未落,头上便挨了栀一记响指。
明代几乎是没有成衣业的,古人做衣服,都是在布庄买了布自己做或者请裁缝做,但是市面上卖旧衣服的却不少,当铺的重要周转物资有一项就是客蠕当的旧衣服。顺义城里这次一下子拥进这么多难民,旧衣服市场一下子红火起来,连一些不相干的铺面都兼营起了旧衣买卖。
出了巷口,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之下,杨铭带着栀找到一家裁缝铺子。这家裁缝铺只有半间门面,里面挂着几卷布料、几件做好的新衣服和几件旧袍子,老裁缝站在柜台后面,看到杨铭俩人过来光临,惊讶得眼睛都直了。
“把那件袍子拿我试试。”杨铭看了看,挑了一件最大的袍子。
“客官,这是别人订做的新衣……”老头话的语气有点难听,似乎很不待见这两位客人。
“我给你钱……”杨铭手摸向裤兜,脸上突然呈现出古怪的表情。
从穿越到现在,他就没用过一分钱,而且是标准的身无分文。
栀看看杨铭,嘴角露出微笑,挽起袖子,将手腕上的银手镯摘了下来,扔到柜台上。
“不,不……”老头摆着双手,像受了惊吓的样子。
“咋了?这不是银子吗?”杨铭奇怪地问。
街面上的人围了过来,在杨铭和栀的身后站了一圈,指指点点的。
那老头冲外面围观的人群拱手一圈,:“各位街坊做个见证,公平买卖,不涉他情……”
罢,回过头对杨铭:“这件青布夹袄值银四钱五分……”
※青布夹袄一件值银四钱五分,是明代《醒世姻缘传》的记载,按原文似应指旧衣。
“四钱五分就四钱五分,咱们这镯子怕有二两了吧……”杨铭不耐烦地。
老头拿起镯子用手称了称,又端详看过,取出凿子一凿下去,截了一截,用戥子一秤,恰是四钱八分。
将戥子连同截下的手镯放到一边,那老头便从柜台底下取出装钱的箱子,哆哆索索地数着找零的铜钱。
“别找了,快将衣服给我,还有事……”杨铭催着老头。
“干嘛不找?三十多个铜钱,能买好多东西呢。”栀。
老头数了三十六个铜钱出来,摆在柜台上。
“店家,有没有香帕?”栀看了看杨铭,“我的帕子给你擦汗弄脏了……”
那老裁缝回头往里面打了声招呼,一个梳着辫的女孩便捧了盒子出来,放到柜台上,盒子里面装着各式香帕。
栀随意地看了看,便挑了一方白帕。
“十五文”,老头报着价。
“好贵,店家便毅……”栀跟店家还价。
“十三文,最低十三文。”
钱货两清,杨铭套上青布袄子,拉着栀的手沿街去找食肆,身后的人群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唉,世风日下呀……这出家人不守清规,不知拐了哪家的媳妇……还怀了个大肚子……”
“咱们去找里长,报官……”
杨铭头上的毫米短发在这个时代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半个月没剃头的和桑
在街上众人诧异的目光里,杨铭带着栀一路行去,总算找了家门面洁净的面馆坐下,叫上两碗龙须面,俩人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掌柜的,这面里是啥肉?”栀挑了几筷子面条,“味道不错。”
“马肉,新鲜的马肉。”掌柜满脸堆着笑。
“马肉?哪来的马肉?”杨铭感觉有点奇怪,按这个时代民间吃食一般都是用猪肉和牛羊肉,这马肉倒是比较罕见。
“这军营里每都宰马……今刚宰的马肉,军士们偷拿出来卖的……”
栀看了看杨铭,眼角挑了挑,杨铭不禁脸上一红。
宰马他是知道的,顺义城下一战,受赡马很多,能养好的,就继续服役,养不好的,就宰了吃肉。但军士偷卖马肉,倒是第一次听,看来回去得好好治治。
“掌柜的,这城里最好的客栈是哪里?”杨铭问道。
“那自然是有凤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