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局,只是宫中诸局诸司的一处。
而总领后宫事务的,却是「内官局」。
尚宫局既录属于内官局,又独立了出去。六尚大人禀事,直接跳过了内官局,直达皇后娘娘。
这也是封后之后,本朝的特殊景象。但也听闻,近年来,尚宫局所管辖的范围,在逐步被消减。
后宫各殿,近前理事者,伺候者,皆录属于内官局。
左相介绍过苏姑姑,她名讳苏晓,是内官局的一品大内司,总领局中事务。且兼任甘露殿的御前掌事。
而甘露殿之南的两仪殿,本是皇上举行内朝,日常听政议事之处。但自从圣寝甘露殿走水之后,在重建的这段时间,皇上便暂时迁来此处起居。
而我现在,正往这座神秘庄严的大殿走去。
嗯……我有些踟蹰。
两仪殿这么严肃的场合,我溜过来找苏姑姑,却是问她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会不会挨她骂呢?
我在殿下的汉白玉阶处转悠着,始终拿不定主意托人通传。
正犹豫着,却突然听见呜呜的大哭声。我寻着声音,悄悄从玉栏后探头,瞧见一位女子正跪在两仪殿大门口哭抹泪。
我仔细瞧着是谁。
咦~这不是青鸾宫的周贵妃吗?
这时,又见大殿内走出来一位公公。不知对她了些什么,倒惹的周贵妃更加气急败坏!发着脾气,将手中擦泪的手绢团了团,砸了过去。瞧那阵势,就差没扔鞋底子了……
周贵妃身旁的宫女上前去半拉半哄,劝她离开,可她还是不走。直到苏姑姑出现了,看样子亦是劝贵妃回去的客。不知了什么,贵妃这才不情愿的起了身,哭着跑下来了。
等她下了台阶,我便上去与她请安。毕竟一玉相赠,也是对我的照拂。
她瞧见我,刚收起的眼泪又下来了,一把抱住我的脖子,做久别重逢状:“菟子,你的主意最多,快帮我想想办法,呜呜呜……”
周贵妃也就十八九岁,这个年纪呢,很多事情嘴上懂,其实多半是只懂皮毛。如此一来,反而更容易行差走错,倒还不如完全不懂。
“娘娘,别哭别哭,怎么啦?”
我接过她身后宫女递来的帕子,抹上她的一大把鼻涕泡泡。
她啜泣道:“皇上自从加封我为贵妃以来,反而一次也没来过我宫里,真是莫名其妙!我来找他,他也是托词不见,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渣男?
一般情况下,不吭不响就不理饶,渣男无疑啊。
我该怎么拯救这个痴情少女?有情饮水饱真的是一种诅咒。
这节骨眼上,我只得随她一起来到青鸾宫,在外面话到底不方便。
宫内椒墙含香,玉暖生烟,无有一处不绮丽。
而这宛若仙居的宫室即使再好,此刻在她的眼中,怕是也成了广寒宫。
我俩斜倚熏笼上,静静聊着此事。
我问她:“娘娘,皇上在你面前,会时常有撒娇幼稚的时候吗?”
她思忖了片刻:“似乎没有,倒一直颇为关怀于我,许多事情也是宠惯着我。他的性子素来比较稳妥平和,极少生气。只是这最近,却是冷了……”
“那他对皇后呢?”
周贵妃露出了鄙夷的笑容:“尊敬。”
我捂嘴笑:“敬而远之的敬吗?”
哈哈哈哈,终于有个笑话一解她愁眉锁。
我继续问道:“那娘娘您加封贵妃的契机是什么?”
她将右手食指的指甲放进口中咯着:“这……那一晚皇上留宿我这青鸾宫,跟我聊起宫女婢子们时有懈怠之处,给我贵妃之位便有了协理后宫的权利,可辅佐皇后分忧呀。”
“那您是如何分忧的?”
“自然是严明纪律,违者严惩啊。光罚去永巷的便有十几个呢。”
我摇摇头:“不对……若真是如此简单,知会皇后一声不就妥了,何必多此一举。再想想,是不是皇上的真正想法你忽略了?”
贵妃歪了歪脖子道:“这……难道是皇上想借我的手,做些什么?”
我赶紧对她眨眨眼:“皇上想要什么?”
周贵妃俄而睁大了眼睛:“前阵子皇上还真有件不痛快的事!他御幸了一个奉茶宫女,连召三晚,想是喜爱极了。可是那宫女未等到册封,便被皇后身边的王内司以狐媚惑主的罪名给处死了。皇上的脸色因此沉了好几。”
我托腮,对着周贵妃点点头:“这便是咯。”
贵妃惊讶一声:“啊??!!!原来是这样啊!他怎么不直?这不是跟我见外了吗?”
周贵妃嘟起嘴,脸色委屈。
得知了答案,她整个人片刻间就如释重负了,还笑骂道:“那个黑心肝毒妇,我早就与她嫌隙了,这下子好了,等我一逮到机会,便有她好看的!”
我不想就此事再什么了……
毫无保留投身于爱情的人,撞南墙拆南墙,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
于是便与她就其他的话题随意闲扯一番,胡撸胡撸她宫里的猫儿雪奴,便告退出来了
离了青鸾宫,我心里扑簌扑簌的疼。
肌肤如此亲近之人,心却离得那么遥远。这个事实,我无法理解,更不会接受。
我低着头一格一格踩着地上的青石板,理着心里这团疙瘩。
正不防备时突然一声迎头痛喝,惊得我一个哆嗦。
“是哪处的奴婢,见了皇后娘娘凤驾竟不回避!”
我急忙徒路边行礼。还好还好,没像以前那样,听人话就条件反射的抬头。不然,更加麻烦。
也是笑了,现在但凡有事,先低头就对了。
呵斥我的人,走到我面前,瞧了一眼我便哈哈直乐:“这近期大肃宫闱,这么不长眼的就该发配至永巷暴室了。你倒好!直接穿着最低等的宫服,想是也没有贬斥的空间了。”
我的眼前只有她们的衣摆和鞋子。
我看见一双明黄色金线绣凤的翘头鞋停在前头,我便知,皇后确实在场。
于是连忙赔礼道:“皇宫娘娘仁慈,奴婢初来乍到,进宫不久。方才瞧着地上的青石板居然干净的像是桌面,便看出了神。心里正想着,该是中宫皇后治下有方,才会连细微处也如疵体。却没成想,不心惊了您的凤驾,还请娘娘宽宥。”
“哈,倒是个嘴上抹了雀油的丫头。”
此一句,声音极其浑厚,看来皇后娘娘的体重,绝对在苹果之上。
皇后又言:“走吧王内司,人家都这样了,抬手不打笑脸人。也是错,再跟这丫头过不去,怕是有人要诟病本宫苛责下人了。”
被饶过的喜悦还未来得及爬上嘴角,便又听见身旁那王内司尖着嗓子:“哎哟,我的娘娘您快看,这奴婢腰上,带着青鸾宫的门牌玉佩呢!”
她继续不依不饶:“这得了贵妃娘娘赠玉牌的,貌似只听过一人呐!那不是司言司的典言大人吗?怎么又在你身上了?”
我心中已然火起!
此人果然尖酸刻薄。可只得压着情绪道:“回王内司大人,奴婢之前确是七品典言,奈何奴婢胸无大志做事粗陋,便被贬去暴室伺候萧娘娘了。”
耳听得皇后冷笑一声,幽幽道:“这身在暴室却可自由走动者,建朝以来你内一人。我方才瞧你走来的方向,像是刚离了青鸾宫。这身上又有那里宫门玉牌,想是证实了。”
皇后娘娘话不急不躁,既能稳坐中宫,也必不是无能之人。
我本以为会有一场暴风疾雨来临,可是皇后却没再什么,起驾走了。
只留得我在原处,几欲冒出一身冷汗。
我以为逃过一劫,便开开心心的去膳房院挑了些零用零嘴,又与百事通治闲聊墨迹了一会,才抱着一大篮东西蹦蹦跶跶的往回走。
刚看见暴室大院门口,就发现苏姑姑已然等在了那里。
我欢快的迎了过去,满脸甜笑道:“姑姑,您怎么在这儿?”
而苏姑姑见我回来,脸上却没有带笑。
她正色问我道:“你方才不是寻我来着?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我把篮子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想拿个刚搜罗的民间吃给姑姑。可没来得及动手,姑姑就寒气凛凛的向我走来。
我大感不妙……
她原本背着的双手垂了下来,而右手中,竟然握着一根手指粗的藤条。
瞧着像是在哪里临时折来的,冒着新鲜的树皮味道,柔韧十足,连水也不用泡了……
我的脑袋轰隆一下子,完了,今日是注定要挨罚吗?
“跪下。”
苏姑姑的声音不大,可口气却不得违逆。
我竟不知道我也有如茨一,我居然被一个见了数面的长辈拿住了。人与人之间的感觉真的微妙莫测,不清楚。
诚然,我毫无反抗便乖乖跪下了。
她走到我身后,我听见藤条划破了清风,化成一道霹雳,穿过夹袄透了进来。我感觉背上的皮肤燃起了火焰,要烧透衣服熔烬在这苍茫茫的季节里。
时间被拆分了,我从未把一刹那体会的如此细致。背上重复的笞打与叠加的痛楚,使我的身体扭曲成了难看的模样。
我本是直愣愣的跪着,结果被打成了跪坐。双手由扳着大腿,改为抓着地面。
太疼了……
只觉得藤条铺盖地。
我咬紧牙齿,绷紧身体来加持我的意志。拼命的忍痛,并咽下任何呜咽的可能。若疼哭了,有些丢脸啊。
一直强忍,忍的我头部钝痛。
这钝痛使我开始颤抖。一开始只是双手微微战栗,再是整条手臂,而现下已经波及到了肩头。
当我收紧全身,用尽全力,来抵御下一次抽打之时,我知道我快要跪不住了……再多一下,只用再多一下,我便会忍不住叫出声来!也许还会被藤条啃咬到趴下!
可是,藤条却在此时戛然停止。
我如获新生般倒吸了半口气……
累极了,一放松歪坐在地上。蹭着地面挪动着身体,用双手抱紧了膝盖,蜷成一团,像个舔舐自己伤口的兽。
姑姑把藤条一扔,依旧冷嗦嗦的问我:“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我的三魂七魄还未归,只有气无力:“不,不知。”
姑姑:“两件事。”
“第一,你前阵出逃之事。不仅害得膳房那两个放你出去的佣妇丢了命,而且使得你阿耶上书于左相赔罪。今便也不再瞒你,你也本知你阿耶曾是左相的幕僚,因此离山大营之事,左相早与你阿耶保证,定护你周全。”
“所以,一早就在离山营中做了安排。先是在那虎的食物里掺了少量的蒙汗药,又安排你最后一组出场,赶上药效发挥的时间。为防万一,还在兵卫中安插了死士。若那虎当时仍然凶猛,死士们便会择好时机,将袖中的剑弩瞬间齐发,救你性命。”
“第二,今日你来两仪殿寻我却不通传,竟与那几欲浑闹御前的贵妃,在大殿阶下举止亲密!一路同行,且至青鸾宫叙话良久。你可知,若皇上知晓,会不会疑你在背后唆使贵妃有如此乖张之举?若其他妃嫔知道了,会不会疑你已经蹚了后宫浑水?宫中处处是眼睛,我既知此事,那么便会有他人知晓。你若再如此自由行事下去,不用太久,只怕谁也保不了你。”
我默默听着连番的训斥,一声不吭。
世界好像凝结了……
可苏姑姑又温和了下来,半俯下腰,以手掌抚我头顶。她热乎乎,温柔柔的手突然使我泪如雨下,化作珠子咂在地上溅开了花儿……
“我给你带来几套换洗衣服,两床被子,托守卫给你拿进去了。真是三岁定八十,你不记事的时候姑姑还抱过你呢,那个时候你脾气就倔。”
我竟然不好意思看她,也不好意思话。
“对了,你方才找姑姑是有何事?”
我张了张嘴又把字咽了回去。
她反而轻轻一笑:“那就等想好了,再找姑姑罢。好啦,姑姑走了。”
她没有嗔怪我不回话的无礼,直起身,唤回远处候着的宫女们,安然走远了。
我还是抱着膝盖,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
我感觉,彼方世界的菟模糊了,而此方世界的菟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