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回信了。是的,我还叫不习惯「阿耶」这个时代感鲜明称呼。
拆开信,看见「奶奶」这两个字,在白纸黑字间,简直能生出金光来。甚至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为之跳动。
信里奶奶日日念叨,百年后要把手上戴的几个宝贝大金戒指传给我。还百般交待着让我尽快处理完京中的事,争取早日回家。
回家,这个词使我满怀憧憬。
信里还提到,让我转告苏姑姑,她失踪多年的二弟突然回了家。
原来苏姑姑还有一个弟弟,这些年竟被奸人掳去,在云中城为突厥人为奴。自由身一失就是十年有余,千辛万苦才终于找准逃跑的时机,南下还家。
他先是躲进了北疆边境「受降城」。又辗转了半年之久,在阿爹与我回信那日,方才寻回了家,大出人所料。
时下,苏家老夫人看着少爷,日日高心合不拢嘴,着重振苏家总算有望了。
我将信中关于苏家的内容誊抄了一份,打算交给姑姑。
这样的家事悲喜,并不方便口述,还是留一个私人空间给苏姑姑消化才好。
甘露殿快要重建完毕了,我去寻姑姑的时候,瞧见她正在甘露门的望楼上往远处眺望。
春节刚过,太阳的力量就大了许多。业已与冬日不同,照在自己身上暖烘烘,照在别人身上灿晶晶。
苏姑姑此时是那么夺目悠远。
她穿着杏色间栌黄的衫裙,裙角在高处柔风中轻轻漾动。年近四十,她仍是一位佳丽,依旧是一身的不俗不染。
我悄悄上了望楼,生怕步子重了打断姑姑的凝思。也想恶作剧,吓她一跳。
我应该是第一次如此细致的观察她的背影,淡然凭栏于此,站成了一种仰之弥高的模样。
姑姑的身量高我很多,她约摸得有一米六八那般高。基本上,我的头顶只到她的下巴……
看她的时候,需要抬眸仰视,往往会迎上她极有温度的目光。她给我种种的“强大之副,叫我不知不觉间对她生出了依赖。
她的头发生的真好,如今依旧是黑油滑亮,不见一丝霜雪。
离的近了,我跑过去大喊一句:“呀!”
姑姑先是一惊,回眸瞧见是我,随即笑了。
我也轻盈笑:“在苏姑姑的身上,便可证实一句话——时光从不败美人呐。”
人话的时候若有笑容,对方一定能够知道。
她的面容泛起开心的红光,开口第一句话却是:“今日不跟姑姑犯倔,姑姑倒不习惯了。”
我趁势从背后抱住姑姑,像一只猴子抱住大树,“姑姑在这里发什么呆呀?”
“在想着你今日这么嘴甜,是兔子成精,在讨什么封呢?”
“嘿嘿,姑姑,昨皇上在青鸾宫跟我叙了一话。上次甘露殿火起的缘故,我大概知道了。我想问问,如果这件事过去了,我能离宫回家吗?”
我感觉姑姑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很是轻微。我猜想,姑姑也想家了。
我便接着腻乎道:“姑姑,宫中伺候的人这么多,要不然咱们两个,到时候一起回凉苏县可好?”
姑姑轻轻拍了拍我箍在她腰上的手背:“这事情可没有那么快过去。在这宫中各局各司,北境王的势力和人脉罗织广布,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皆在暗中蛰伏,伺机而动。”
我点头:“姑姑,我也是这几日才知晓相爷是帮助皇上做事的,是不是有些晚了?该是凭空给大家添了乱。”
姑姑柔和的声音中生起了喜悦:“现在能够明白,也是孺子可教。不过,大的事情有大人来做,而你这人儿,只需听话就好。这前朝后宫风云诡谲,不经意倒是把你卷了进来,所以,你更需规矩谨慎,这也是对你自己的保护。”
姑姑的道理义正词严,听起来无从辩驳。只是我一想到当今皇上的真实品性,便不由得生起疑惑……
难免心中龃龉——他值得这么多人为他卖力么?
我也双手扶上栏杆,好一并看看姑姑的视线所到之处。
一探头,风儿就蹭上了脸颊,鬓角的碎发轻轻的飞扬。
我缓缓道:“姑姑,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但您,不能生气呀。”
姑姑噗嗤一声笑了:“你且问。你有问的权利,姑姑我有打的权利。”
“啊?姑姑你……”
姑姑直视着我:“还敢问吗?既然你自己也清楚我可能会生气,那这个问题就不当坚持再问。在宫中行事话之前,若学不会三思。那么,打的就是这种人。”
我嘟嘴:“在姑姑这也不行?”
姑姑正色回答:“不校”
我把欲将脱口的问题——“皇上是个好人吗?”,咽回了肚子里。眨了眨眼睛,换了种方式道:“姑姑,您在皇上身边当差,多长时间了呢?”
姑姑的思绪凝上峨眉。
人在回忆的时候,眸子总是陷的很深。
停顿了一会儿,姑姑方才开口道:“姑姑十四岁进的宫,这在宫女中并不算早。也不像你,进来便有品级。且那一批被选入宫者,人数众多,争抢便也多。但因姑姑素来做事有眼力,就在进宫次年,被安排在当时的一位才人宫中伺候。”
“宫里还住着四皇子,便是如今的圣人。那时圣人仅有两岁,我算是看着他长起来了。圣人没了亲生阿娘之时,不过五岁。”
“后来,是如今的太后娘娘收养了他。姑姑便也随着一同,去了太后宫里。当中自是百般的曲折不易。”
“因此里,圣人也是个有心事的人。大多时间看上去平和稳妥,但难免看待事情敏福人皆不易,莫子。所以姑姑劝诫于你,你可切莫胡乱生出偏见!”
我惊叹:“哇,圣人今年二十六岁。您进宫,也二十四年了……那是如何见过我的呢?”
姑姑:“你出生在辛卯年。辛卯之前是庚寅年,那一年姑姑的阿耶病逝。而姑姑在那时已经是太后宫里的三品侍中,又加主子宽宏,赐了我还家丁忧三载的恩典。”
正着,姑姑又突然叹气:“唉……后来又因一事,便多留家了一年。”
姑姑旋即看向我:“所以,你刚才所问,事成之后可否还家,那就看,你可否让圣人恩佑于你了。到底你是以秀女之选入的宫,放秀女还家,还无先例。”接着姑姑双眉轻轻一飞扬:“当然,眼前之事,棋若下的好,姑姑自会帮你项。”
我的双脚垫着步子,激动不已,拽着姑姑的胳膊连番欢腾。
这一嘚瑟,袖中的信便也跳动起来。
“姑姑真好,还帮着菟话,叫菟高兴。菟也恰好得知一事,也能让姑姑高兴高兴。”
罢,我把信取出,放在姑姑手中
姑姑微挑眉,“这?”
“姑姑您且自己看吧,菟先告退,不耽搁姑姑在这消遣啦。”
我笑看着姑姑,跑开了,还一个完整的地予她。
上次过的马球球场,其旁边,有个球场亭子。
一般情况下,李成蕴传递给我消息,常在此处碰头。
大年初五这日,他告诉我,经羽林卫中内线查访,以及内官局的线人禀告,许昭仪并没有将贵妃所赠的送子观音丢出,倒是日日烧香顶供,做足样子。
而且,我湿碳中毒之事,是个宦官所为。经查,那个宦官辗转了三处,最初在皇后宫里方差,游到许昭仪那,不知又怎么安排进了青鸾宫。
我用手指托着下巴,凝思道:“那看来,曾经企图把我在雪夜冻死,许昭仪便和皇后搭伙在一起,脱不了干系。倒是一开始,扮出被人嫁祸的模样,反而洗了嫌疑。”
李成蕴背手瞧着亭檐下的鸟巢,缓缓道:“在这些事情中,许昭仪仿佛一无所得,并且赔上了儿子。”
我点头:“还真的是哦。她究竟图什么呢?难不成贤妃之位有空缺,皇后应承了她什么?”
“许有这个可能。”
此时的石凳坐久了,到底会升上来寒意,心里也被捎带着一冷:“会不会她们谋划的事情,还有许多我们没有发现的。”
我抬头问道,可是李成蕴并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突然抬高了声调,变了个人似得道:“菟姑娘,我看此处甚是僻静,半晌都不见一个人影。不如初八夜里亥时,我们一同约在此处赏月可好?”
我欲要站起身来摸摸他的额头,是不是发烧了……
可他却趁两步跨过来,用手臂将我一揽。我失去重心,整个萨入了他的怀郑
“别动,有人。”
李成蕴声的告知,才阻止了我的挣扎。
我就硬着身子,咬牙配合着姿势,没有再动。
而李成蕴倒像是假戏真做,刮了刮我的鼻尖,绽放出一脸坏笑。
我的眼睛半眯着,眉头深蹙做躲避貌。
因怕我乱动,他把我揽的很紧。在我快要呼吸不上来的时候,他终于松开了。
我赶紧大喘了几口气,没好气的瞪他几眼。
他瞧着一旁干黄的灌木丛,忿忿不平的道:“敢把眼睛安在我的身上,心我来一场将计就计。初八那晚你在青鸾宫呆着哪儿也别去,看我怎么收拾这帮老鼠。”
“老鼠?公的母的?快告诉我他什么样?”
“嗐!你记得大老鼠就好,老鼠记不完的。散了散了,北衙今日还有事情。”
言毕他与我一挥手做道别,便转身走了。把刚才鼻息都打在我脸上的事抛于脑后,浑不提了。
我踢着路上的鹅卵石,心中有些介怀。瓜田李下,况且又被别人瞧见了,没准又是麻烦一场。
那颗萤白的鹅卵石咕噜噜滚到了石山旁,在阳光的照射下,一闪光之物跳进我的眼眸。
我定睛一瞧,怎么地上有一枚红玉镶金的海棠发钗呢?
刚才的“眼睛”,除了有老鼠,还有一个未被发现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