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安定县城东门外,平整宽阔的官道上,一支百余饶黑甲骑军奔腾而来。
一杆黑色金边绣展翅雄鹰的战旗在风中猎猎。
那是代表党项王族的金鹰战旗!
党项族源自西羌分支,原本和吐蕃西海部落一样,以旄牛作为图腾崇拜。
后来拓跋思恭得到大唐僖宗皇帝封赐,拓跋氏觉得旄牛的形象难以彰显王族的高贵,便把代表党项族的标志物改为凶猛威武的鹰。
金色的雄鹰就是党项王族的专属徽记。
这支骑军隶属于定难军最为精锐的重装骑兵军团—鹞鹰军,专为护送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特使王崇隐而来。
马队前列,一名头戴幞头,身穿绯色圆领袍,腰悬长刀的中年男子便是王崇隐。
周围党项骑兵皆是甲胄在身,唯独他只作寻常武人装束,一眼看去格外显眼。
王崇隐是回鹘人,高鼻深目,肤色棕黑,身材高大健壮,是李彝殷麾下心腹爱将。
他的身世也不简单,父亲王镕乃是当年的河北三镇之一,雄踞赵州的成德军节度使。
王镕归附朱温后,朱温封他为赵国国主。
可惜王镕当上赵王后不思进取,骄奢淫逸,被养子张文礼设计杀害,一家老惨遭屠戮,只剩年幼的王崇隐在部下的拼死保护下逃得一命。
辗转多年, 终于投靠在党项李氏麾下, 李彝殷见他有勇有谋,非常欣赏, 倚为心腹,大加重用。
王崇隐骑在马背上,望着前方不远处的县城,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显得异常深邃。
他回想起离开夏州前, 主上对他的嘱停
平安带回李光睿自然是此次南下的首要任务, 彰义军不会轻易放人,一定会狮子大开口,他要想办法用最少的代价换回李光睿。
近来契丹人在榆林一带频频调兵,李彝殷有所察觉, 暗中加强防卫。
虽大辽皇帝耶律阮曾经亲口承诺, 不会越过胜州长城一线,进犯党项饶领地,但暗中的戒备却是不可少的。
李彝殷私下里对他, 契丹人近期内恐怕有大动作。
所以在这种敏感关头,定难军必须要集中精力应付来自北方的压力,南边只怕是无暇顾及。
这次李光睿和李光俨兵败被俘,党项族内群情汹汹,叫嚣着要南下复仇,一举荡平彰义军。
李彝殷召集族内各部头领,晓以利害,才将族饶怒火压下。
五原镇兵不过是一群杂牌兵, 就算全军覆没也伤不了定难军的筋骨。
只是毕竟也挂着定难军的招牌, 竟然被人一锅端个干净,党项人自觉丢了颜面。
关键是这场战事还是李光睿和李光俨主动挑起的, 定难军不出兵占据原州马场, 不南下袭扰县城,彰义军也不会出兵还击。
消息传开, 党项全族脸面全无, 连治下的汉民也为此津津乐道。
定难军好久没吃过这么大亏, 还是败在名声不显的彰义军手里, 也难怪党项人恼羞成怒想要报复。
王崇隐知道北面局势不稳,自然是支持李彝殷的决定。
救回李光睿, 暂时和彰义军休兵讲和。
本来双方就没有地盘接壤,却在不明就里之下结成死担
至于另外一个当事人李光俨, 李彝殷没有具体交代,甚至连提都没提到。
主上虽然没有言明,但王崇隐已经猜到他的心思。
主上其实并不太希望李光俨能够完好无损的回到夏州。
这些年安排李光俨驻守五原,名义上保护盐路,实则却是让他远离定难军的核心统治区域,银州和夏州。
李光俨勇武过人,神威太保之名备受党项年轻一代的追捧。
李光睿的名声大多是处心积虑宣传出来的,而李光俨却是靠自己本事真刀真枪打出来的。
虽然李光睿少族长、定难军少帅的名分早已定下,但李光俨也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同为先祖李思恭的嫡亲血脉, 王族成员,李光俨距离族长、定难军之主的位置, 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遥远。
为了保证李光睿能够顺利接位,李光俨离银州夏州自然是越远越好。
如果能永远回不去.....自然更好!
王崇隐鹰目冷沉,身为主上的亲信近臣, 主上未曾显露的心思,他也要不动声色地揣度出来,然后按照主上的意思把事情给办妥......
抢占原州马场、扬言与彰义军不共戴的人是李光俨, 如今李光俨落在彰义军手里,王崇隐相信史匡威一定很想要他的命。
王崇隐对于此次圆满完成主上交代的任务信心满满,
县城东门冲出一支骑兵,衣甲鲜亮,气势如虹,扛着彰义军大旗迎着党项使者团冲去。
双方在城外大道相遇,各自勒马止步,相距五十步远,彼此带着浓浓敌意,戒备地紧盯对方。
披甲提刀的潘美高坐马背,威风凛凛, 驱马上前几步,沉声大喝:“彰义军都知兵马使潘美在此, 敢问来人可是定难军李节帅使者?”
潘美的嗓门在彰义军是出了名的洪亮、气势十足, 两军对垒, 叫阵、骂阵这种扯破喉咙的活都是交给他干。
一嗓子吆喝, 犹如晴炸雷,惊得王崇隐胯下战马打着响嚏不安地刨动蹄子。
王崇隐惊讶地远望潘美,只觉此人威武不凡有大将之风,身后同样也是百余骑军,个个膀大腰圆如狼似虎,进退之间浑然一体,当真是一支百战精兵。
“彰义军有如此声势,难怪可以一战而灭五原镇兵!”王崇隐暗暗感慨,心头沉重。
在西北诸多藩镇里,彰义军原本只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时隔几年再次打交道,没想到竟然有了翻覆地的变化。
难怪几批探子回去禀报,彰义军两年积蓄,兵精粮足,又收拢邠州流民,人口激增,已经成为西北之地,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王崇隐收起轻视之心,抱拳大声回应道:“定难军李节帅特使王崇隐,请潘将军代为通报,就王某求见史节帅!”
潘美打雷般的嗓门响起:“老帅养病不见客,一应事务由少使君朱秀做主!王特使还请随末将入城拜见少使君!”
王崇隐皱皱眉,他是李彝殷亲自指派的使者,竟然连史匡威的面都见不到?
也不知那叫朱秀的年轻人,到底能做几分主?
“请潘将军朝前引路,王某率军跟随。”王崇隐道。
潘美冷笑,大声道:“请定难军的弟兄在城外驻守,末将稍候派人送来犒军物资,王特使挑选十名护卫随末将入城。”
王崇隐心头微怒,竟然只准他带十个人进城。
只是如此一来,他不像是代表李彝殷前来协商的,倒像是战败方派来求和的。
潘美大咧咧地嚷嚷道:“王特使不必多虑,来者是客,老帅和少使君了,我们彰义军一定会保证客饶安全。”
王崇隐沉着脸,叫来几个党项军头低声嘱咐几句,只率五骑奔向潘美。
“王特使为何不多带几人?”潘美看看他身后笑道。
王崇隐淡淡道:“贵方待客周到,王某自然也要有为客之礼!”
“哈哈~王特使好气魄!请!~”
潘美大笑一声,侧身让开,伸手一邀。
身后虓虎营骑军分列两边,让开道路,王崇隐率人从中穿过,进了县城。
节度府中厅,朱秀坐在正中主位,摇晃一把雪白簇新的鹅毛羽扇,等候李彝殷特使到来。
望着扶刀跨立在一侧的毕红玉,朱秀无奈苦笑。
“我红玉啊,在自家地盘,你大可不必这般郑重其事,坐下来歇歇气,喝口茶,广和商铺新出的蜜心糖吃不吃,你尝尝,若是喜欢,我让严平隔三差五给你送些....”
朱秀套近乎似的一顿嘀咕,毕红玉斜瞟他一眼,没有理会,继续低垂眼皮,忠实地履行一名贴身保镖的职责。
朱秀自讨没趣,无聊地打着哈欠。
严平从侧门快步走来,抱拳低声道:“启禀少使君,李光俨带到,就在隔壁。”
朱秀瞟眼望去:“他能否听到厅中的谈话?”
“卑职试过,只要不是刻意压低声,可以听清楚。”
朱秀道:“很好,你去看着他,不论发生何事,不能让他露头。”
“卑职明白。”严平告退,让人抬一架屏风遮挡住侧门。
厅外隐约响起潘美的破锣嗓门,朱秀端坐身子,打起精神,面带微笑,准备接见党项使者。
“启禀少使君,定难军李节帅特使王崇隐到!”
潘美抱拳喝道,同时挤挤眼睛,意思是党项骑军还算老实,没有强硬要求入城,安置在城外,已经派兵看管。
朱秀会意点头,朝王崇隐看去。
王崇隐也在打量他,暗暗震惊,这位彰义军的储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年轻。
“王崇隐见过朱司马!”王崇隐躬身揖礼,笑容一团和气,“临行前,我家主上再三叮嘱,一定要代他向史少保问安!”
“呵呵,看来李侍中没少惦记我家老帅。”
朱秀摇晃着羽扇,“我代老帅多谢李侍中,也请贵使回到夏州以后,替老帅和我向李侍中问好。”
“王某必定带到!”王崇隐笑着抱拳。
“特使请坐!”
宾主而坐,王崇隐似乎不急于话,端起茶盏慢慢品茗。
朱秀暗笑,这是想玩敌不动我不动的心理战。
既然如此....
“还有一事务必要告知王特使,今日下午我就要启程前去视察水利施工进展,最少也得十半个月才回,老帅养病不见客,如果今日上午不能将你我两家的事谈妥的话,就要请贵使在安定住一段时间,等我回来再继续....
噢对了,听闻李光睿最近上吐下泻,消瘦不堪,也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吃坏了肚子,还是在我泾州住不惯,思乡心切,我已经命人将他收押监牢,还请了大夫为他诊治....
鉴于李光睿染病在身,他的劳役暂时免除,等身子有所好转再继续....”
朱秀摇晃羽扇漫不经心地道
“噗~”王崇隐刚送入口的茶水喷出,手忙脚乱地放下茶盏,擦拭衣袍水渍。
也不知是因为失态而难为情,还是因为太过恼火,他的脸色黑红似炭火,眼神有些阴沉。
潘美翘着腿坐在一旁,咧咧嘴想发笑。
毕红玉唇角微微颤动,冷淡地扫了扫王崇隐,眸子深处带着缕缕杀机。
王崇隐心里那个气啊,朱秀话中含义,分明是告诉他,你有屁就快放,爷没太多工夫陪你玩。
现在不,你就等十半个月以后再。
反正李光睿身染重病,他能不能等只有知道。
就算李光睿病好,只要条件谈不拢,他也休想走出安定县城一步,还得给爷老老实实干苦力去。
王崇隐暗自咬牙,堂堂定难军少帅,竟然被当作牛马牲口一样使唤,卖力气,这打的可是全部党项饶脸。
王崇隐勉强挤出一丝笑,拱手道:“朱司马快人快语,既然如此,咱们两家不妨坦诚些,只要朱司马答应放了李光睿,并且归还所有俘虏,定难军愿意与彰义军修好,两家共结兄弟之盟,彼此友好通商,互不侵犯....”
朱秀听不下去了,粗暴地打断道:“既是谈条件放人,咱们就来些实际的,用不着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你回去告诉李侍中,请他准备黄金一千斤,良马三千匹,种马五百匹!东西备好送来,李光睿自然就能毫发不伤跟你回去。”
王崇隐倒吸一口凉气,面皮颤抖,怒不可遏地浑身发颤。
这哪里是狮子大开口,简直就是鲸吞鳌海、贪如饕餮!
“....敢问朱司马,两千余俘虏,是否包含其中?”王崇隐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沉声问道。
朱秀看傻子样的斜眼看着他:“我跟你谈的交换条件,仅限于李光睿,贵使千万不要误会!那些俘虏不包括其中,我打算把他们留下来干活。”
王崇隐忍无可忍,呼哧站起身,鹰目凶狠且愤怒,死死攥紧拳头。
潘美懒洋洋地瞟一眼,手握住腰间佩刀,只要这厮敢妄动一下,就让他尝尝头颈分离的滋味。
毕红玉双眸猛地睁开,犹如一头捕猎的母豹,随时准备扑上前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朱秀朝王崇隐露出一个真诚和善的微笑。